（以下文字整理自当天讲座）
    大家下午好，很高兴我们能够把一个国际电影大师的回顾展作为红专厂璞时画廊的开幕首展。阿伦•雷乃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标志人物，他一生创作的电影不多，剧情片共19部。在他一生中，记忆和遗忘的主题贯穿了创作的始终，经由这个主题，他对电影的视觉美学，叙述结构和个人影像风格做了非常大胆的创新和探索，用全新的镜头语言对母题进行了深刻的挖掘。他在电影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作品，就是我们昨天放映的《广岛之恋》，还有今天晚上将要播放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今天是阿伦•雷乃逝世六个月零一天，我借这个展览，祈愿阿伦继续延续他生命的主题：遗忘他在这世上经历过的所有伤痛，怀着对人间最美好的回忆在天国安息，今天这个活动是对他最诚挚的纪念。

    

学术主持：广州美术学院车建全老师

阿伦•雷乃对传统纪录片的颠覆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被认为世界上最难懂的十部电影之一，或者说没有之一。之所以难懂，在于它产生的特殊背景，特殊的文学依托，换言之，它是新小说文学语言首次被忠实的影像化结果。所以我们必须回到他创作的起点上来寻找解读的钥匙。这个背景可能无助于理解，但能带你进入全新叙述结构的体验。我们来看一下有关他创作的重要链接，再来探讨他为什么用这样的方式进行创作。这些链接是：绘画、意识流文学、玛格丽特•杜拉斯、新小说、阿兰•罗伯•格里耶、二战、巴黎、戏剧舞台。
阿伦•雷乃在30岁左右时开始纪录片创作，当时主要是为了生存。因为从小对绘画充满兴趣，所以他做了关于梵高、高更和毕加索的画家纪录片。直到33岁时，他拍了记录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夜与雾》，他运用全新的叙事方式，将不同时空并置，彻底颠覆了传统纪录片的叙事语言。由这部影片开始，记录不仅仅是记录，而是成为了一种心灵的延续和历史的闪回。为什么说它是心灵的延续呢？因为在这部电影里，他把人类最不愿回忆的部分，用有效叙事的方式做成了一部电影。它重要的不在于记录，而是让你重新回到那个噩梦一般的世界，质问该不该忘却？值不值得记住？会不会重演？其心灵上的震荡，是对每一个灵魂的发问。

    

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阿伦•雷乃

    
    1959年，他拍了人生的第一部剧情片《广岛之恋》，之后拍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这两部在叙事上都是反情节的电影。他拍摄这两部影片的动机是什么呢？
    二战以后，整个欧洲都在战争的废墟上开始重建，美国本土没有遭受战争的袭击，所以好莱坞电影模式迅猛发展。1950年之后，欧洲任何一个大型电影院，看到的几乎都是好莱坞电影。当时整个欧洲电影市场已被美国占领。巴黎的靑年电影人以“电影手册”为核心发起了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全力发展反映社会现实的主题，并探索全新的电影叙事方式，以摆脱好莱坞模式对欧洲的侵蚀。
好莱坞电影有一个典型具有线性结构的戏剧化的叙事模式。无论是西部片还是歌舞片，在各种类型片中都有一个非常严密连贯的时间轴在里面。但以阿伦•雷乃为代表的新浪潮左岸派是以当时同时发生的新小说文学现象为创作基础，反抗传统线性叙事，用新的文学叙事方式进行影像叙事。因为对固有情节模式的反抗，最大限度地探索了电影叙述新的可能性，今天看来仍具有非常前卫的意义。
    
文学是阿伦•雷乃变革的动因
    “阿伦•雷乃以时间和记忆作为主题，从严肃文学中汲取营养，从哲学当中看问题，在叙事结构中采用了神秘而新奇的手法，剪辑注重抒情性。”这个是电影史家对他的一个基本概括。从严肃文学汲取营养，是指他最重要的两部电影都是以文学为基础创造的。《广岛之恋》是和意识流文学的主要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进行合作，《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则是和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人物阿兰•罗伯•格里耶合作。这两个文学流派给他带来了新的灵感、动力和创造力，使他完全有能力从新文学的叙事角度来反抗传统模式的电影。
    怎么看待他是从哲学高度来看问题呢？他的作品始终在对人性内心的世界作深刻地剖析，他的电影给予世界思考和感动，而不是廉价的娱乐。在结构叙事上，他采用了前所未有的手法，触及人类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回忆和潜意识思维活动。六十年代，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在欧洲非常受知识分子关注，他揭示真相的方式和悬疑氛围的渲染把人带入一种迷宫一样的时间线索当中。阿伦•雷乃深受希区柯克的影响，《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本身就是向希区柯克致敬的影片，风格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海报

    
    影响他一生创作的，除了文学和绘画，还有一个元素是漫画。他小时候是漫画迷，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拍摄过程当中，他在布景上面将漫画MANDERICK的景观元素，植入到他的电影背景当中，所以广场上的树是没有阴影的。阿伦•雷乃幼年梦想是成为一个舞台演员，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在他作品当中，透过光线的设计和人物雕塑般的形态，营造出了一种神秘的舞台气氛。
    法国电影资料馆对阿伦•雷乃也非常重要。他读过巴黎高等电影学院，但是觉得老师教给他的，和他对电影的认识完全不一致，于是就退学，在电影资料馆里面度过了两年的时间。在那里他接触到了法国电影和世界电影早期的诸多经典作品，通过观看和揣摩，掌握了电影不同的表达方式。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剧照

    
记忆和遗忘贯穿创作的始终
    《广岛之恋》是他一生中少见的激情四射的电影，广岛原子弹爆发的废墟和相拥爱人的躯体交相辉映，形成强烈的心理反差。他透过一个无始无终的爱情故事唤起了内心深处对两个城市的悲伤与怜悯。强列的对比和快速的切换，勾画出人物潜意识中的暗流。在此之后，阿伦•雷乃的作品整体上都传递出一种非常冷静的特质。他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艺术家。他的冷静过滤掉了人类表面情绪化的激情。

    

《广岛之恋》海报

    
    《广岛之恋》之后，以至于到晚年的作品，他都一直采取一种作为一个观察者、一个理性分析者和呈现者的角度，来呈现他始终坚持的记忆和遗忘的母题。他用不动声色的剪辑，揭示了人类无法根除记忆的终极属性。所有的故事情节都被交给命运，人物自己无法掌控，在被设定好的特定历史情境之下，呈现出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由于他跟玛格丽特•杜拉斯和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合作，使他的作品既具有意识流文学对人类潜意识进行深入挖掘的特质，也保留了罗伯•格里耶新小说的特点，以高度理性、冷静和客观的省察，对事物进行全新叙事和揭示。

    

《广岛之恋》剧照

    
    这些链接对于我们了解他的创作非常重要。玛格丽特•杜拉斯是意识流文学的代表，阿兰•罗伯•格里耶是新小说派的代表，他们的文学作品和阿伦•雷乃的影像发生了深刻的碰撞。《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剧本和故事告诉我们，在剧本构思之初，所有的画面都已成型，剧本左边是布景、音乐、道具和氛围的标注，右边是对话，阿伦•雷乃说：“我是如此忠实罗伯•格里耶的剧本，根据这个剧本，后人会拍出一模一样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文学的叙事框架给阿伦•雷乃把谜一样的故事转化为影像提供了充满可能性的空间，正是这样的合作，让他创造出把闪回与当下的边界完全模糊的视觉空间，巴洛克式华丽的背景和迷宫般的场景推进，加入和主角对话关系不大的旁白（叙述者），带领观者进入了一个被割断又试图连接的时间线索中，去体验由语言建立的虚构事件中来。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剧照

    
    巴黎是阿伦•雷乃的故乡和归宿。晚年的他把巴黎生活作为一个重要的素材和展示人间悲喜剧的舞台。他创作的《纵情一曲》、《吸烟不吸烟》、《严禁嘴对嘴》，基本上都是以他在巴黎时身边的朋友作为对象，进行怀旧式的追述。
    蒙太奇在阿伦•雷乃的电影世界中，经历了一个重大的变革，这个变革来自于艾森斯坦当年创立的蒙太奇的电影剪辑理论。他对此做了大量的革新。发展出直接切换和像时间流动一样的推移镜像，把时空碎片式的打破重组，构建了一个流动的心理视觉空间。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剧照

    
    电影界学者认为，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世界电影史上的探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其后，他并没有创作出超越这两部电影的作品。我个人认为，这两部影片是在意识流文学和新小说派正充满活力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与杜拉斯、罗伯·格里耶的碰撞令这两部电影横空出世。在这两部影片之后，阿伦•雷乃又拍了17部剧情片，也尝试把漫画作品或戏剧场景移植到影片当中，甚至还探索了喜剧的表现方式，继续延伸对基本母题的挖掘。回忆和遗忘以各种形态和境遇在影片中呈现，但就影片出现的时机和合作的基础来说，前两部影片是根本无法复制的。阿伦•雷乃在晚年逐渐回归传统叙事模式，不少人把他的流变看作为对其当年先锋性的背叛，而阿伦•雷乃的说法是，只要电影存在，他自己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并不重要。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工作照
    

▲阿伦.雷乃受到文艺复兴艺术家佛朗西斯科的影响，追求人物的雕塑感，同时，把同一空间不同景深中的人物巧妙地连接在一起。